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劉宛育:我的建築路,寫在十年之後
/劉宛育
要先慎重謝謝基義老師的鼓勵和eaGer的邀稿,才有了以下的文字。如果被寫下的字句是瞬間凝固的思想,流變的思緒註定了文本的立場搖擺與衝突。自我辯證對我而言是一種必須,就像羅蘭巴特說的啊,「我並不自我矛盾,我是離散。」
老掉牙的開場白結束。畢竟我的十年建築路,也不是從什麼像樣的開場白正式揭幕的,反倒像一連串的意外,叮叮咚咚地砸下來。eaGer讓我寫些文字,「關於在成大、在交大求學的經過,然後在荷蘭看到、想到什麼,有點像是對過去這十年的回顧… 透過宛育的眼睛讓網路上的朋友看到更多事情,也擴展大家的視野,鼓勵更多人去追求夢想…」我想先坦承,這顯然不會是全然正統而正面的鼓舞,能保證的只有真實而已。與其說是分享文,更像獨斷的自白。
不自覺的開場白PS也結束。本來想用倒敘法從TU Delft的畢業設計開始回溯,自己都嫌嚴肅了。就從十年前怎麼誤打誤撞成為一個建築人說起吧!比起那些在大一、甚至高中時代就滿腔熱血立志要走建築這條路的人,我就像個走錯戲棚卻意外發現「嗯,這裡好像也蠻好玩的」的路人,開始了十年的跑跳走唱生涯。還記得填志願卡的時候爸媽是這麼說的,「反正大學唸的也不見得是將來要做的,你就選個自己喜歡的吧!」當然許久以後的某一天,才赫然驚覺已經沒有回頭路了。
考上大學,就像完成某種社會義務,可以理直氣壯地去做喜歡的事情。一邊上課做設計,一邊玩建築營系學會大建盃和一堆巧立名目的不務正業活動。正襟危坐下偷渡的反叛精神,才是大學時代的精髓。成大建築系的四年,就是這種態度的體現。把人丟進一個環境四年,勞心勞力也好混水摸魚也罷,他自然會學會屬於那個地方該學會的事,建築系就是這樣一個坑。所以我不打算花更多篇幅來說這段每個建築人的必經之路。
對我來說,學生時代最重要的事,就是好好認識你身邊的人。那些可能跟你一樣符合社會期待、一樣懂得怎麼在體制下生存、或是一樣跑錯戲棚、一樣在心裡藏著一個驚嘆號、不管什麼機緣造成總之變成你同學的人們。趁你還年輕還傻氣還能對陌生人懷抱熱情與信任的時候,真摯而誠實地生活,和那些會一直影響你撐住你鞭策你的人成為朋友。因為夠了解,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後的他們,還是能在你最需要的時候送上一個溫暖的擁抱或當頭棒喝。
好好儲備將來有一天會需要的正面能量。只說自己相信的話,只做自己覺得對的事。我想每個人心裡都要有那樣一個地方,每當你回想起的時候一切的記憶就只有美好兩個字,就像在你身上留下一個隨時可以喚回當年感動的印記。往後人生不斷跌撞的過程,只要想起自己當時堅毅而快樂的模樣,或許能找到一點繼續前進的理由和勇氣。當暖洋洋的陽光灑在皮膚上,不論新竹風城的陰鬰或荷蘭小鎮的茫然,都能頓感輕快明媚… 台南之於我就是那樣的存在。
交大建研所數位組的兩年是搖擺不定,也是轉捩點。是個窗子,讓人看見世界的另一邊還有謎樣多彩的風景,告訴自己我想要我相信我能夠去那裡。寫完畢業論文也做過幾個競圖,自問我還想不想做建築設計,還是就這麼往理論研究那條路去了?最後給了自己一個機會去確認這件事,用刪去法選中荷蘭的Delft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,考了托福做了作品集就只孤注一擲地申請這間學校。錄取了就是一場可期的冒險,要不就認命地留在台灣吧!
2007年8月,飛過重洋來到千里之外。第一次踏上歐洲,就這麼待上八百多個日子。才明白,離開就是為了要回來,台灣這地方身邊這些人之於我的意義,是前所未有的清晰。留學生的苦悶、沉默、瘋狂、質變、自由,很慶幸一樣也沒錯過。每段新旅程的開始都是歸零,不要害怕嘗試或犯錯,既然來到異地就該身心沉浸去融入去感動。過去是什麼樣的人不重要,別人所認識的,會是從初見面這一刻起彼此展現出來的樣貌。
東方留學生最忌諱的就是只跟語言相通的人黏在一塊。語言隔闔是一回事,心態隔闔才是最可惜的。出國不只是為了多當兩年學生、多做幾個設計、多拿一個學位,這樣而已。是為了看看世界的另一邊,匯聚著來自五大洲的國際學生,能有什麼樣的文化衝擊、激盪出什麼樣的人生觀。歐洲兩年多的日子,是給自己最後的解禁,在回歸現實之前最後一場瘋狂而快樂的單身派對。認真地去上學、認真地認識別人、認真地跑趴、認真地做設計、認真地喝酒、認真地對待自己。
然而就像一場漫長的旅行,看過太多風景,看見最多的其實是自己。有太多一個人的時間是自己跟自己在一起、自己對自己說話、自己和自己去旅行。來自外在的人事物的刺激,最終都要轉化成內在的觀照。當別人問我你唸了雙碩士都學了些什麼?我可以答出零瑣的專業名詞,但都比不上「我好好認識了自己」這件事。知道自己的弱點和優勢、性格上的缺陷和過人之處,最最關鍵的是對自己的確信。
我們必須相信,現在的自己能做的事情一定和那時候不一樣,重要的是態度和思考模式都變了,這才是時間和歷練帶給我們最可貴的東西。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、能做什麼不會做什麼、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,還不可能達到終極的狀態,但會比過去都更加確信。不管是透過試誤或外力或內省,去確認這些事情。下一個決定,能在理智上和情感上完全說服自己,衷心相信它是對的、好的,並且有勇氣為這個決定排除他人的評價和質疑。態度、思辯、過程,是緊緊依守的鐵三角。
我對自己現階段的要求就只是這樣而已。到目前為止都說得非常抽象。在我TU Delft的畢業設計期間,有兩個深刻的畫面,是會永遠記得也值得一提的。其一,是我的德國老師在概念發展初期,聽完我blahblah分析了一堆案例講了一堆策略以後,問了句 ”What’s your position?” “What’s your position as a young architect in Taiwan?” 當下我呆住了,將近十年的建築生涯,我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。卻是他認為畢業設計最重要的事。
德意志巨石(我給那位德國女老師起的暱稱,因為她給人的感覺很tough,難以取悅,尤其像是薛西弗斯神話裡的巨石,奮力舉起後又一次一次地滾下…)是這麼說的,「身為一個international program 的老師,我們關心的不只是你這案子做了什麼做得好不好,更重要的這兩年的時間,你從我們這裡學到的東西會被帶回自己的國家,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力?」雖然現在的我力量很小很小,但當時她那澟然的熱忱,確實深深感染了我。即使沉寂許久也不會被忘記的聲音。
其二,是在2009年5月,當時敝studio有十個同學,全數被延畢。當我得知無法參加資格評、亦即無法順利在六月畢業、也延遲了我回台灣的計劃之後,上網哇哇叫討拍。一個朋友也是我大學時代的同學,直言了「不要浪費你爸的錢/如果你夠強就算十個只過一個你也會是過的那一個/都出國了應該超越一些想著會不會過某些關卡小家子氣的島國陋習/要做就做到最屌屌到不需要被檢驗beyond rules」。這一棒打得很重,幾乎都要倒地不起了,但我慶幸他說了。
挾帶著棒喝下的重傷和覺悟,我知道自己要的已經不是「能畢業就好」。兵家所謂十則圍之五則攻之倍則分之敵則能戰之,超載攻擊是唯一的戰略。做出來的不只夠,還要比你被要求的更多、比你被期望的更好。四個月後答辯結束,老師們還在密室會談,我就已經在走廊上抱著朋友喜極而泣了,知道我能回家了。”It’s definitely a GO.”是這場征戰中最甜美的果實。再一個月後的畢業正評就只是場表演,走上舞台淋漓演出然後謝幕。我畢業了。
去年年底回到台灣,徹底地休息,花了一些時間整理了作品集,從2007年出發前那個夏天、在荷蘭的兩年多、到2010年初,參加過的幾個競圖和TU Delft的作品。夾雜更多的是過去八百多個日子的無限美好與鄉愁。如今回來也逾半年了,卻感覺時間好像停在離開荷蘭的那一天,再沒有前進過。當時生活的密度之高、空氣之自由、體力與意志的雙重極限… 是不會再回來的了。感謝家人一直以來的支持付出,學生時代最後一個任性而珍貴的夢,算是圓了。
>> Wan-Yu Liu Portfolio 2010 @ Flickr
零槍手之超載攻擊大獲全勝
絢爛過後歸於沉寂
人生每一顆咬緊牙關掙扎著推動的巨石
終於再也不會滾下來以後
竟成了薛西弗斯的失落
如果每個人都有那個讓生命閃閃發光的理由
薛西弗斯的生存意義就在於那無止息的肩負與徒勞
神話沒有告訴我們的是
失去巨石的薛西弗斯是否會因此更快樂
或隨著冒險旅程的結束最精采的一頁也就此闔上了
Friday, November 6, 2009 @ TU, Delft
感謝我的父母 家人
感謝這些年來帶過我的老師
感謝那些一起成長的同學們
和現實世界/虛擬世界裡陪伴我的朋友
特別感謝XY先生
最後也向Sheldon致敬
劉宛育 庚寅夏 寫於台中。